河传(春浅,红怨)赏析二

春浅,红怨,掩双环。微雨花间,昼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香销轻梦还。
斜倚画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

平心而论,这一首《河传》算不得纳兰词中的精品。大抵是春浅花落、微雨拂面时一捧湿漉漉的清愁,又不过是相思梦醒后几番萦绕不去的哀怨感伤罢了。但择一风和日暖的安静午后诵读出声,耳边却乍响清脆的断裂之音。
这断裂的声音像厚厚的积雪压断干枯的藤枝,又像剔透的美玉坠落在青石板上。韵律之跳跃、意象之翩跹、记忆之转换,让人不由得掩卷沉思,微微叹息。
这是一阕节奏感极强的小令,“春浅、红怨,掩双环”,文字婉约如斯,读来却字字皆有生机;句式富于变化,韵脚也未耽于一致,带着些清爽曼妙的灵动,在三三两两的字句间跃动,格律的鲜明感就像江心里、秋月下那一首令白居易过耳难忘的琵琶曲——“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若你沉迷于节奏的明快,便由此期冀品鉴出易安居士早期作品的明媚和单纯,那可就错了。“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简单快乐向来是留不住的,就像最美的人间四月天终会随芳菲陨落而到尽头一样,纳兰词里更多的仍是绵长的感伤和抽丝剥茧般的追忆。
人生就是这样,越是“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之后便更加五味杂陈。和韶华一起逝去的还有追不回、讨不得的境遇,这种沧桑与无奈便是成长的代价。当代诗人张枣在他的《镜中》里写到的:“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谁人一生之中没有一些只要想起就会感伤的往事呢?
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既是昔日欢愉景象的见证,也是今日萧索情状的旁观者。往事如向下的流水一般执拗,不肯回头,离开的人也是如此,再难相见。“思往事,皆不是”。人不是,景不是,连心情都不是,斜倚画屏,也就只剩下一个“空”字了吧!
心境虽“空”,脑海中的景象却被纳兰安排得满满当当。我们大抵都过这样的体验:明明心里空空荡荡,却又像被堵得不留缝隙,想深吸一口气,张开嘴后却是一声止不住的叹息。这斜倚着屏风的人儿也是这样,她所思所想都是伤感的往事,而且是追不回来的往事,明明是一触碰就会心疼的记忆,却又忍不住不想。梦也醒了,春要尽了,相聚的短短数日虽恍如隔世,心里的思念却不知要延续到何日何时。
是啊,春雨渐歇,门扉掩闭,细雨凉风惹恼了庭院里的群花,幽幽小径上尽是缤纷落英,此景之下,怎能不起伤情?这一阕画面感极强的小令,就像一部沉默的纸上影像剧,你看那掩着眉目从一地落花中走过的女子轻叹连连,手掩门环,就连背影都带着清冷。
《河传》这个词牌并不多见,据说这个词牌是由隋炀帝杨广首创,由唐朝才子温庭筠完善,纳兰的《饮水词》有348首之多,用这个词牌的也仅此一阕。就用这短短的五十余字,纳兰写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他没有像大多数词人那样以秋天的黄叶、雁飞、冷风来写悲欢,而是用春愁带伤情,在时间、空间的转换中完成了自己的叙述。
这首词从表到里都是矛盾的,表层的矛盾在于节奏之明朗与内蕴之哀伤,里层的矛盾则是主人公内心的一番纠结,盼归总不能,相思终不得,欲罢又不忍,在纳兰的信笔点染中,词中主人公的满怀思念仿佛要从笔墨间溢出来,这大概也点破了词人自己的心事吧!
只是不知这词中的矛盾是否会引来今人的共鸣,那些倔强地抱着回忆取暖的人啊,是否总觉得四季都是冬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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