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楚游日记八》
-
十一日 平明行,二十五里,过黄杨铺,其地有巡司。又四十里,泊于七里滩。是日共行六十五里。自入舟来,连日半雨半晴,曾未见皓日当空,与余病体同也。
十二日 平明发舟。二十里,过冷水滩。聚落在江西岸,舟循东岸行。是日天清日丽,前所未有。一舟人俱泊舟东岸,以渡舟过江之西岸,市鱼肉诸物。余是时体亦稍苏,起坐舟尾,望隔江聚落俱在石崖之上。盖濒江石骨嶙峋,直插水底,阛闠之址,以石不以土,人从崖级隙拾级以登,真山水中窟宅也。涯上人言二月间为流贼杀掠之惨,闻之骨竦。久之,市物者渡江还,舟人泊而待饭,已上午矣。忽南风大作,竟不能前,泊至下午,余病复作。薄暮风稍杀,舟乃行,五里而暮。又乘月五里,泊于区河。是晚再得大汗,寒热忽去,而心腹间终不快然。夜半忽转北风,吼震弥甚,已而挟雨益骄。是日共行三十里。
十三日 平明,风稍杀,乃行。四十里,为湘口关。人家在江东岸,湘江自西南,潇江自东南,合于其前而共北。余舟自潇入,又十里为永之西门浮桥,适午耳,雨犹未全止。诸附舟者俱登涯去,余亦欲登陆遍览诸名胜,而病体不堪,遂停舟中。已而一舟从后来,遂移附其中,盖以明日向道州者。下午,舟过浮桥,泊于小西门。隔江望江西岸,石甚森幻,中有一溪自西来注,石梁跨其上,心异之。急索粥为餐,循城而北,乃西越浮桥,则浮桥西岸,异石嘘吸灵幻。执土人问愚溪桥,即浮桥南畔溪上跨石者是;钴鉧潭,则直西半里,路旁嵌溪者是。始知潭即愚溪之上流,潭路从西,桥路从南也。乃遵通衢直西去,路左人家隙中,时见山溪流石间。半里,过柳子祠,〔祠南向临溪。〕再西将抵茶庵,则溪自南来,抵石东转,转处其石势尤森特,但亦溪湾一曲耳,无所谓潭也。石上刻“钴鉧潭”三大字,古甚,旁有诗,俱已泐模糊不可读。从其上流求所谓小丘、小石潭,俱无能识者。按是水发源于永州南百里之鸦山,有“冉”、“染”二名。一以姓,一以色。而柳子厚易之以“愚”。按文求小丘,当即今之茶庵者是。在钴鉧西数十步丛丘之上,为僧无会所建,为此中鼎。求西山亦无知者。后读《芝山碑》,谓芝山即西山,亦非也,芝山在北远矣,当即柳子祠后圆峰高顶,今之护珠庵者是。又闻护珠、茶庵之间,有柳子岸,旧刻诗篇甚多,则是山之为西山无疑。余觅道其间,西北登山,而其崖已荒,竟不得道。乃西南绕茶庵前,复东转经钴鉧潭,至柳子祠前石步渡溪,而南越一冈,遂东转出愚溪桥上,两端〔架〕潇江之上,皆前所望异石也。因探窟踞萼,穿云肺而剖莲房,上瞰既奇,下穿尤幻,但行人至此以为溷围溷hùn厕所,污秽灵异,莫此为甚,安得司世道者一厉禁之。〔桥内一庵曰圆通,北向俯溪,有竹木胜。〕时舟在隔江城下,将仍从浮桥返,有僧圆面而长须,见余盘桓留连、徘徊久,辄来相讯。余还问其号,曰:“顽石。”问其住山,曰:“衡之九龙。”且曰:“僧即寓愚溪南圆通庵。今已暮,何不暂止庵中。”余以舟人久待,谢而辞之,乃返。
十四日 余早索晨餐,仍过浮桥西,见一长者,余叩问此中最胜,曰:“溯江而南二里,濒江为朝阳岩。随江而北,转入山冈二里,为芝山岩。无得而三也。”余从之,先北趋芝山。循江西岸半里,至刘侍御山房山中书屋。讳兴秀,为余郡司李者也。由其侧北入山,越一岭,西望有亭,舍之不上。由径道北逾山冈,登其上,即见山之西北,湘水在其北而稍远,又一小水从其西来,而逼近山之东南,潇水在其东,而远近从之。潇江东岸,又有塔临江,与此山夹潇而为永之水口者也。盖北即西山北走之脉,更北尽于潇、湘合流处,至此其中已三起三伏,当即《志》所称万石山,而郡人作记或称为陶家冲,土名。或称为芝山,似形似名。或又镌崖历亭,《序》谓此山即柳子厚西山,后因产芝,故易名为芝,未必然也。越岭而北,从岭上东转,前望树色掩映,石崖藿珮,知有异境。亟下崖足,仰而望之,崖巅即山巅,崖足即山足半也。其下有庵倚之,见路绕其北而上,乃不入庵而先披找寻路。遥望巅崖耸透固奇,而两旁乱石攒绕,或上或下,或起或伏,如莲萼芝房,中空外簇,随地而是。小径由其间上至崖顶,穿一石关而入。有室南向,门闭不得入,绕其南至西,复穿石峡而入焉,盖其侧有东西二门云。室止一楹,在山顶众石间。仍从其西峡下至崖足,一路竹木扶疏,玉兰铺雪,满地余香犹在。入崖下庵中,有白衣大士甚庄严,北有一小阁可憩,南有一净侣结精庐依之。门在其左,初无从知,问而得之,犹无从进,〔僧〕忽从内启扉门揖入,从之。小庭侧窦,穿卧隙而上,则崖石穹然,有亭缀石端,四窗空明,花竹掩映,极其幽奥。僧号觉空,坚留沦茗,余不能待而出。
仍从旧路,南至浮桥。〔闻直西四十里有寺曰石门山,最胜,以渴登朝阳岸,不及往。〕令顾奴从桥东溯潇放舟南上;余从桥西,仍过愚溪桥,溯潇西崖南行。一里,大道折而西南,〔道州道也。〕由岐径东南一里,则一山怒而竖石奔与江斗。逾其上,俯而东入石关,其内飞石浮空,下瞰潇水,即朝阳岩矣。其岩后通前豁,上覆重崖,下临绝壑,中可憩可倚,云帆远近,纵送其前。惜甫伫足而舟人已放舟其下,连声呼促,余不顾。崖北有石蹬直下缘江,亟从之。蹬西倚危崖,东逼澄江,尽处忽有洞岈然,高二丈,阔亦如之,亦东面临江,溪流自中喷玉而出,盖水洞也。洞口少入即转而南,平整轩洁,大江当其门,泉流界其内,亦可憩可濯,乃与上岩高下擅奇,水石共韵者也。入洞五六丈,即汇流满洞。洞亦西转而黑,计可揭qì挽衣涉水而进,但无火炬,而舟人遥呼不已,乃出洞门。〔其北更有一岩,覆结奇〕云,下插渊黛,土人横杙yì小木桩架板如阁道。然第略为施栏设几,即可以坐括水石,恐缀瓦备扁,便伤雅趣耳。徙倚久之,仍从石磴透出岩后,遂凌绝顶。其上有佛庐官阁,石间镌刻甚多,多宋、唐名迹,而急不暇读,以舟人促不已也。
下舟溯江,渐折而东,七里至香炉山。山小髻,独峙于西岸,山,江中乃石骨攒簇而成者。其上佳木扶摇,其下水窍透漏。最可异者,不在江之心,三面皆沙碛环之,均至山足则决而成潭,北西南俱若界沟,然沙逊于外,而水绕其内,其东则大江之奔流矣。盖下流之沙不能从水而上,而上流之沙何以不逐流而下,岂日夜有排剔之者耶?亦理之不可解也。下午过金牛滩,其上有金牛岭,一峰尖峭,而分耸三峰,斜突而横骞,江流直捣其胁。至是舟始转而南,得风帆之力矣。是晚宿于庙下,舟行共五十里,陆路止二十里也。
先是,余闻永州南二十五里有澹岩之胜,欲一游焉。不意舟行五十里而问之,犹在前也。计当明晨过其下,而舟人莽不肯待。余念陆近而水远,不若听其去,而从陆蹑之,舟人乃首肯。
十五日 五更闻雨声泠泠,达旦雷雨大作。不为阻,亟炊饭。五里至岩北,力疾登涯,与舟人期约定会于双牌。双牌者,永州南五十里之铺也。永州南二十五里为岩背,陆路至此与江会。陆路从此南入山,又二十五里而至双牌;水路从此东迂溯江,又六十里而至双牌。度舟行竟日,止可及此,余不难以病体追蹑也。岩背东北临江,从其南二里西向入山,山石忽怒涌作攫人状。已而望见两峰前突,中有云庐高敞,而西峰耸石尤异,知胜在是矣。及登之,而官舍半颓。先是望见西峰之阳,洞门高张,至是路从其侧而出,其上更见石崖攒舞,环玦东向,其下则中空成岩,容数百人,下平上穹,明奥幽爽,无逼仄昏暗之状病。其北洞底亦有垂石环转,覆楞分内外者,巨石磊砢luǒ杂乱堆放界道,石上多宋、元人题镌。黄山谷北宋诗人书法家黄庭坚最爱此岩,谓为此中第一,非以其幽而不閟,爽而不露耶?岩东穿腋窍而上,有门上透丛石之间,东瞰官舍后回谷,顿若仙凡分界。岩西南又辟一门,逾门而出其右,石壁穹然,有僧寮倚之,西眺山下平畴,另成一境,桑麻其中。有进贤江发源自西南龙洞,〔洞去永城西南七十里。江〕东来直逼山麓,而北入于潇。进贤江侧又有水洞,去此二里,秉炬可深入,昔人谓此洞水陆济胜,然不在一处也。按澹岩之名,昔为澹姓者所居。而旧经又云,有正实者,秦时人,遁世于此,始皇三召不赴,复尸解焉,则又何以不名周也。从僧寮循岩南东行,过前所望洞门高张处,其门虽峻,而中夹而不广,其内亦不能上通后岩也。仍冒雨东出临江,望潇江迢迢在数里外,自东而来。盖缘澹山之南,即多崇山排亘,有支分东走者,故江道东曲而避之。乃舍江南行,西遵西岭,七里至木排铺,市酒于肆,而雨渐停。又南逾一小岭,三里为阳江。其江不能胜舟,西南自大叶江、小叶江来,至此〔二十余里,〕东注于潇。其北则所谓西岭者横亘于石,其南则曹祖山、张家冲诸峰骈立于前。又南七里,直抵张家冲之东麓,是为陈皮铺。又南三里,逾一小岭,望西山层坠而下,时现石骨,逗奇标异;已而一区凑灵,万窍逆幻。亟西披之,则石片层层,尽若鸡距龙爪,下蹲于地,又如丝瓜之囊,筋缕外络,而中悉透空;但上为蔓草所缚,无可攀跻,下为棘箐所塞,无从披入。乃南随之,见旁有隙土新薙tì除草地者,辄为扪入,然每至纯石,辄复不薙。路旁一人,见余披踄久,荷笠倚锄而坐待于下,余因下问其名,曰:“是为和尚岭,皆石山也。其西大山,是为七十二雷。”因指余前有庵在路隅,其石更胜。从之,则大道直出石壁下,其石屏插而起,上多透明之窦,飞舞之形;其下则清泉一泓,透云根而出。有庵在其南,时僧问其名,曰:“出水崖。”问他胜,曰:“更无矣。”然仰见崖后石势骈丛,崖侧有路若丝,皆其薙地境也。贾勇从之,其上石皆〔如卧龙翥zhù飞举凤,出水青莲,萼丛瓣裂。转至山水崖后,觉茹rú相连之根吐一区,包裹丛沓,而窈窕无竟终止。盖其处西亘七十二雷大山,丛岭南列,惟东北下临官道,又出水崖障其东,北复屏和尚岭,四面外同错绮,其中怪石层明,采艳夺眺。予乃透数峡进,东北屏崖之巅,有石高蛩,若天门上开,不可慰即。蛩石西南,即出水崖内壑,一潭澄石隙中,三面削壁下嵌,不见其底,若爬梳沙蔓,令石与水接,武陵渔当为移棹。予历选山栖佳胜,此为第一,而九疑尤溪村口稍次云。〕
〔搜剔久之〕乃下。由庵侧南行二里,有溪自西南山凹来,大与阳溪似。过溪一里,东南转出山嘴,复与潇江遇。于是西南溯江三里,则双牌在焉。适舟至,下舟,已下舂日落矣。双牌聚落亦不甚大,其西南豁然,若可远达,而舟反向南山泷中人。盖潇水南自青口与沲水合,即入山峡中,是曰泷口。北行七十里,皆连山骈峡,亏蔽天日,〔且水倾泻直中下,〕一所云“泷”湍急之河流也。泷中有麻潭驿,属零陵。驿南四十里属道〔州〕,驿北三十里属零陵。按其地即丹霞翁宅也,《志》云:在府南百里零陵泷下,唐永泰年号,公元765—766年中有泷水令唐节,去官即家于此泷,自称为丹霞翁。元结自道州过之,为作宅刻铭。然则此泷北属零陵,故谓之零陵泷。而所谓泷水县者,其即此非耶?又按《志》:永州南六十里有雷石镐,当泷水口,唐置。则唐时泷水之为县,非此而谁耶?时风色甚利,薄暮,乘风驱舟上滩,卷浪如雷。五里入泷,又五里泊于横口,江之东岸也,官道在西岸,为雷石镇小墅耳。
〔自永州至双牌,陆五十里,水倍之。双牌至道州,水陆俱由泷中行,无他道。故泷中七十里,止有顺逆分,无水陆异。出泷至道州,又陆径水曲矣。〕
『徐霞客游记章节目录』
徐霞客游记 楚游日记八译文
十一日天亮时出发,行二十五里,经过黄杨铺,那地方设有巡检司。又行四十里,停泊在七里滩。这天共行了六十五里。自从从衡州上船以来,连日半雨半晴,未曾见着过明日当空的天气,与我这病体情形…详情
相关翻译
相关赏析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网友上传(或整理自网络),原作者已无法考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古诗文网免费发布仅供学习参考,其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转载请注明:原文链接 | http://www.nhcdzx.com/bookview/5377.html
热门诗词
- 谒金门(道山亭饯张椿老赴行在) [张元干]
- 霜天晓角·梅 [范成大]
- 朝中措(和孔倅·郡斋新栽竹) [王之道]
- 忆王孙(萋萋芳草忆王孙) [李重元]
- 咏怀八十二首·其一 [阮籍]
- 【双调】寿阳曲_担春盛,问 [贯云石]
- 水调歌头(呈判府宣机先生乞赐笑览) [贾应]
古文典籍
- 「诗经」
- 「论语」
- 「史记」
- 「周易」
- 「易传」
- 「左传」
- 「大学」
- 「中庸」
- 「尚书」
- 「礼记」
- 「周礼」
- 「孟子」
- 「老子」
- 「吴子」
- 「荀子」
- 「庄子」
- 「墨子」
- 「管子」
- 「列子」
- 「宋书」
- 「汉书」
- 「晋书」
- 「素书」
- 「仪礼」
- 「周书」
- 「梁书」
- 「隋书」
- 「陈书」
- 「魏书」
- 「孝经」
- 「将苑」
- 「南齐书」
- 「北齐书」
- 「新唐书」
- 「后汉书」
- 「南史」
- 「司马法」
- 「水经注」
- 「商君书」
- 「尉缭子」
- 「北史」
- 「逸周书」
- 「旧唐书」
- 「三字经」
- 「淮南子」
- 「六韬」
- 「鬼谷子」
- 「三国志」
- 「千字文」
- 「伤寒论」
- 「反经」
- 「百家姓」
- 「菜根谭」
- 「弟子规」
- 「金刚经」
- 「论衡」
- 「韩非子」
- 「山海经」
- 「战国策」
- 「地藏经」
- 「冰鉴」
- 「围炉夜话」
- 「六祖坛经」
- 「睡虎地秦墓竹简」
- 「资治通鉴」
- 「续资治通鉴」
- 「梦溪笔谈」
- 「旧五代史」
- 「文昌孝经」
- 「四十二章经」
- 「吕氏春秋」
- 「了凡四训」
- 「三十六计」
- 「徐霞客游记」
- 「黄帝内经」
- 「黄帝四经」
- 「孙子兵法」
- 「孙膑兵法」
- 「本草纲目」
- 「孔子家语」
- 「世说新语」
- 「贞观政要」
- 「颜氏家训」
- 「容斋随笔」
- 「文心雕龙」
- 「农桑辑要」
- 「搜神记」
热门名句
- 更深黄月落,夜久靥星稀
-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 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