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_杂篇则阳译文

查阅典籍:《庄子》——「庄子·杂篇则阳」原文

  彭则阳,鲁国人,南游楚国,意在求得一官半职,拜 托大臣夷节先生引他去见国王。夷节向国王报告了,国王 对彭则阳缺乏兴趣,不予召见。夷节退朝出来,如实以告 。彭则阳不死心,另辟溪径,又拜托贤大夫王果先生帮忙 ,说:“王老师怎么不为我美言几句呢,在楚王面前?”

  王果见他官瘾迫切,言词鄙俗,便想规劝他,于是说 :“找我还不如去找公阅休。”

  彭则阳未听过公阅休的姓名。部长级官员的姓名他都 背熟了,想不起有一位姓公阅名休的大夫,便问:“公阅 休?干啥的?”

  王果说:“一位隐士。冬天他戳鳖在长江边,夏天他 乘凉在山脚下。过客问他家住哪里,他答:‘这里就是我 的家。’我认为你应该去找他。你已经拜托过夷节了,夷 节都说没有办法,何况我呀。我在楚王面前说不起话,比 夷节差差差。夷节为人脸皮厚,肚子烂,一点也不自高自 大,团结同僚,讨好上下,拉关系出神入化,追眼前的财 富,迷头上的乌纱,不能助人为善,倒能把人拉垮。冷得 要死了,你不加衣裳,老等春天温暖的太阳。热得发昏了 ,你不脱棉袄,坐待冬天凉爽的寒潮。去找公阅休吧,听 听他的意见。你道楚王好侍候吗?楚王为人哟,架子大, 抖威风,两脚的猛虎呀,谁犯错误杀无赦。只有两种人能 够左右他,一是大奸大佞的不倒翁,一是大贤大德的硬汉 子。中不溜儿的就别想去伴虎啦!”

  王果又说:“所以圣人清高自守。退隐社会底层,他 教子女恬淡,忘忧忘贫。登上朝廷高位,他使贵族醒悟, 自惭形秽。什么样的环境他都快活。什么样的人他都能对 话,而又不失格。有时候不说话,也能使人陶醉春风。有 时候同别人并肩站站,也能使人潜移默化。在家庭生活中 ,父尊子卑啦兄先弟后啦夫唱妇随啦那一套礼仪,他都退 还给周公了,而一概宽舒地对待儿女弟妹以及妻室。圣人 俗人皆是人,精神境界差距如此之大!所以我说,去找公 阅休吧。”

  万物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团乱丝,圣人[纟由]绎(读 抽易,理出头绪)出来,原是一条线啊,名叫自然,或曰 天然。天然这条线索,贯串人间万事,贯串天地万物,联 结成整体,这便是世界。世界上的每一事物具体情况非常 深奥,连圣人也弄不清楚,也不必弄清楚。我们只能说, 那是本质嘛,本来就那样;那是天性嘛,天生就那样。圣 人被尊称为圣人,是因为他仿效自然规律,顺从命运安排 ,认识到本质与天性之不可更改,推行无为主义。相反的 是那些有为之士,挖空心思,日拼夜搏,到头总是一场空 。几时他们才有个完啊!奈何,奈何!

  天生佳丽,纵然给她镜子,如果家中诸人不说她很漂 亮,她也永远不晓得自己很漂亮,更不会认为自己艳绝群 芳了。照见镜子,她好像晓得了,又好像不晓得。听见家 中诸人嗫嗫耳语,她似乎察觉了,又似乎未察觉。不管怎 样,她依然很漂亮,大家依然乐于欣赏她,这就是天性了 。同样的情形是圣人厚爱百姓,纵然给他头衔,如果社会 各界不说他爱百姓,他也永远不晓得自己爱百姓,更不会 认为自己爱及万物了。瞥见头衔,他好像晓得了,又好像 不晓得,听见社会各界纷纷传闻,他似乎察觉了,又似乎 未察觉。不管怎样,他依然爱百姓,百姓依然安于被他爱 ,这也是天性呢。

  故国啊,故都啊,

  异邦倦游归来,

  远远望见城郭,

  我是多么快活。

  哪怕城墙倒塌,城门破落,

  繁华大街尽毁于兵火,

  哪怕故宫剩一片高坡,

  乔木掩,荒草没,

  只要老家那条小巷还在,

  我仍然很快活。

  本质啊,天性啊,

  红尘倦游归来,

  远远望见真相,

  我是多么舒畅。

  何况一望便明白,

  视野很宽敞,

  何况一听便清楚,

  声音很响亮。

  真理毕竟是心灵的故乡,

  高台十丈,矗立城中央。

  远古时代,冉相氏族一位酋长研究哲学,发现圆环中 央的虚空处乃是理想的中立区。悬浮在环中的虚空里,就 能自由回旋,获得全方位的视域,超脱于环上的是非矛盾 。社会上的是非之战,亦即红半环和绿半环的是非矛盾, 不宜介入,只宜中立。冉相氏族那位酋长悟得环中之道, 所以中立在虚空里,让环上的是非互相证伪,矛盾便解决 了,社会上无限多的问题便解决了。万物自灭了自生了, 万事自毁了自成了,他都顺其自然的与外界同步的调整自 己。无始无终,他永远调整自己。无期无限,他经常调整 自己。看他天天跟随外界变来变去,岂不迷失自我?不。 他是以动守静,执一不变的哟。他何尝离开过环中呀!他 几时站过红半环或绿半环的立场呀!出自本性要求,仿效 自然规律,从而悟得环中之道,像他这样的人不多。多的 是仿效自然规律而捉摸不到自然规律,依旧站在环上的人 。这些人之所以要仿效自然规律,纯粹出自功利考虑罢了 。贪功嗜利,陪着外物殉葬,这佯做本身就背叛了自然规 律,他们还认为此乃神圣的事业,奈何!圣人从不细察何 为天命何为人事,从不规定几时开始几时告终,全凭本性 要求做去,自与外界同步偕行而不中断,所以所为完美无 憾而不贪嗜。他就这样仿效自然规律而与自然规律密合无 间,奈何!

  圣人成汤革了夏朝暴君的命,创建商朝,身为天子, 发掘下层天才,一是车夫名登,一是门警名恒,遂拜他二 人为师傅,又不受他二人的局限。登先生驾车穿行空虚处 ,恒先生守门站立空虚处,都是妙在握虚持空以对付外物 呀。成汤受到启发,悟得环中之道,超脱是非矛盾,握持 虚空以对付天下种种麻烦事,让其自行解决。成汤给这经 验命名,名之曰虚空术。成汤得到了登恒两贤士。千年后 有孔子吃尽苦头,晚年醒悟,排除思虑,遥拜成汤为师傅 ,学习环中虚空之术。

  远古容成氏族一位酋长研究天文历法,说过:“没有 一天又一天,哪来一年又一年。没有内函,哪来外延。” 所以说呢,没有虚空,哪来圆环,虚空存在于圆环之先, 领导圆环。

  魏惠王也就是梁惠王,名莹,在下庄周面见过他。他 为人极狂妄,所以马陵之战惨败于齐威王,损兵十万。其 后四年,与齐威王签订和约,重结友好,互不侵犯。不久 ,齐国违约,损害魏国。魏惠王怒,要派刺客去暗杀齐威 王。

  魏国武官公孙衍嫌暗杀不光彩,说:“大国之王,战 车万乘,哪能用平民的方式去报仇!我请求率领二十万大 军为你攻打齐国,抓走齐国民众,牵走齐国车马,叫那齐 国国王怒火憋在胸腔,透背而出,红肿溃烂,成痈成疽。 然后拿下他的国都,推垮他的城墙。齐国大将田忌夹起尾 巴逃跑,总算明白这回可不是马陵啦。我要活捉他,捶他 的屁股,打断他狗东西的脊梁骨!”

  魏国文官季先生嫌报复太野蛮,与暗杀同样的不光彩 ,说:“一声令下,筑城墙七丈高。筑够七丈高了,又叫 推垮,这是在折磨劳工哟。魏国不打仗已经七年了,此乃 王业基础,动摇不得,公孙衍是乱人,别听他的。”

  魏国贤臣华先生嫌他们两位的发言太丢脸了,说:“ 讨伐齐国谈得振振有词,那是乱人。不伐齐国谈得娓娓动 听,也是乱人。谴责他们两位是乱人的,例如我,同样是 乱人。总之,胸怀是非得失,谈得头头是道,全是乱人。 ”

  魏惠王问:“那怎么办?”

  华先生说:“学学道就行了。”

  魏国相爷惠施听完这场争论,一言不发,当即出宫去 。找到戴晋人,引他进宫来。戴晋人是一位民间贤士,机 智诙谐,一肚皮的笑话。惠施引他拜见魏惠王。

  戴晋人问:“王见过蜗牛吗?”

  魏惠王说:“见过。”

  戴晋人说:“有两帮小家伙爬入蜗牛双角,一邦占领 左角,建立触国,发表《触犯宣言》。一帮占领右角,建 立蛮国,发表《蛮横宣言》。两国军队在交界处,也就是 蜗牛的头皮层间,常常互相争夺领土,爆发大战。一场大 战,抛尸数万。败方逃窜,死守蜗牛角尖。胜方追击十五 天,然后凯旋,两国签订和约,准备下次再战。”

  魏惠王说:“噫哟!虚构的吧?”

  戴晋人说:“不。请听我落实。宇宙空间,在你看来 ,有极限吗?”

  魏惠王说:“没有极限。”

  戴晋人说:“设想你的灵魂飞天,以不可思议的超光 速畅游没有极限的最远最远的宇宙空间。然后返回地面, 再看看这九州列国,同那无限大的宇宙相比较,岂不无限 小吗?”

  魏惠王说:“那是当然。”

  戴晋人说:“九州列国之间有个小小魏国。魏国有个 更小的大梁城。大梁城内有一微粒,请原谅吧,那就是你 。你同蛮国的领袖相比较,难道有很大的差别吗?”

  魏惠王说,“差不多。”

  戴晋人不再说,鞠躬,退下。

  魏惠王独坐发呆,怅然若失。

  惠施等到戴晋人出来了,便进去见魏惠王。

  魏惠王说:“你引来的那个说客,嘿,思想巨人哪! 圣人尧舜也抵挡不住他呢!”

  惠施说:“不论好听不好听,竹管总能吹出音响。吹 刀环吗,嘘,如此而已。世俗推崇尧舜。引尧舜来比较戴 晋人,只一嘘便哑了。”

  孔子进入楚国,前往国都,路经蚁丘山下,见太阳落 坡了,乃投宿一家卖饮料的旅店。在旅店后院内,孔子和 他的一班随员坐在树下乘凉,山东口音高谈仁义,侃侃然 ,彬彬然。随员子路发现隔墙的邻人全家爬上屋脊,有男 主人和女主妇,以及小妾,以及家臣,躲在那里偷听。子 路功夫好,为孔子保镖,所以警惕性高,洪声叫嚷:“躲 躲藏藏,挤成一团,想干啥呀?”

  屋上的那家人没有回答。

  孔子说:“不要嚷嚷。那是圣贤及其家人吧?有那样 的圣贤,宁愿藏身民间,甘心隐居田园,名声销磨,意志 高远,嘴上说话,心中无言,耐得寂寞,他与世风相反, 不屑于上俗船,他潜入地,所谓陆沉,永不出头露面。哦 ,莫非是熊宜僚,他有老家在市南,是楚国的大贤?”

  子路心血来潮,要求孔子允许他去请熊宜僚过来坐坐 ,好当面陪罪,再请教仁义。

  孔子说:“算了吧。若真是熊宜僚,他定会明白我很 器重他,又晓得我是专程来楚国的,很可能劝国王召见他 ,他会把我看成奸佞之徒,若真是这样,奸佞的谈话他听 了都觉得受侮辱,何况面晤,握手言欢!你以为他还在墙 那边等你吗?”

  子路跑出旅店,去侦察隔墙的那家人,发现大门锁了 ,院子空了。

  子牢做地方官,不调查,瞎指挥。长梧庄庄主当面批 评他,说:“老爷,你处理政务不要鲁莽,你惩治百姓不 要草率。俺是庄稼人,只会种庄稼。记得有一年,春耕太 鲁莽,夏耘又草率,秋收粮食大减产,俺遭到了鲁莽草率 的报复。第二年,变了办法,深耕细耘,禾稼茂盛,穗粒 饱满,秋收丰产,饱饭吃了个对年。”

  在下庄周在座,听了庄主的一席话,也顺便给子牢提 提意见,说:“现今有些官员,在身心修养方面也鲁莽草 率,很像庄主说的那样。他们放逐天真,背叛本性,抹杀 感情,累垮精神,这一切都为了演戏骗人。他们鲁莽草率 的对待自己的天真和本性,致使胸中爱爱仇仇芦苇般的丛 生。芦苇初萌,还未抽穗,便是蒹葭。叶美茎嫩,似乎强 化了你的生命。很快茁壮,长成芦苇,拔掉了你的良心。 身心俱完蛋,溃烂了你的肠胃,痔瘘了你的肛门,全身的 零件都出毛病,例如颈脖毒疮流脓,指头肿痛生疔,下焦 实热尿蛋白,等等。”

  柏矩拜在老聃门下,研究无为主义学说。毕业后,请 求老聃批准周游列国,考察社会。老聃说:“算了吧。走 遍天下,还不是这么一回事。”

  柏矩一再请求。老聃问:“先游哪一国?”

  柏矩是鲁国人。鲁国穷是穷,精神很文明。北邻齐国 ,乃列国之首富,是个花花世界,很值得考察呢。柏短说 :“先游齐国。”

  柏矩来到齐国国都,进了城门,只走大街,不走小巷 。怕误人红灯区,听说国营妓院有娼妇八百名。走到十字 街口,交通阻塞,路人围观。原来是已处决的罪犯,曝尸 示众。柏矩上前,挪动死尸,硬给摆成正卧姿势,脱下死 者穿的制服,从头到脚密密盖好,然后仰天号哭,曼声吟 唱:“你啊你啊!时代大不幸,你先丢了命。说什么莫要 为盗!说什么莫要杀人!树立荣辱观念,结果是引发社会 弊病。鼓励发财致富,结果是激起社会竞争。树立的既然 是弊病,鼓励的既然是竞争,国民都在那里拼搏,官员都 在那里猛晋,劳累疲困还昼夜不停,一个个的又凶又狠, 要脸要钱不要命,叫他不为盗,怎么可能!叫他不杀人, 怎么可能!

  古代的统治者,成功归百姓,失败归自己;正确归百 姓,错误归自己。所以民问一旦出现刑事犯罪,他就反省 自己,责备自己。现代的统治者哪怕铸成大错,也不肯做 自我批评。他们打哑谜叫百姓去猜,猜不准就处分。他们 出难题叫百姓去做,做不起就问罪。他们交重担叫百姓去 挑,挑不动就罚款。他们指长途叫百姓去跑,跑不拢就惩 办。百姓嘛,知识浅,力量薄,完不成任务又怕苛罚严惩 ,只好做假,钻空子骗官方。今天逼他做假,明天逼他做 假,假透骨了,良民还不变成刁民!世人往往怕露窘态, 知识浅了就要装门面,力量薄了就要耍滑头,钱囊空了就 要搞偷盗。小偷大盗风起云涌,到底该怪谁啊?”

  卫国著名的贤大夫蘧伯玉先生,修道养德已经多年, 最能审时度势,随着环境的变化,调整自己的行为,而又 坚持原则,谨守本份。六十岁那年,他回顾自己,发现自 己前半生的行为已经调整六十次了。六十次啊,肯定,否 定,否定之否定,否定之否定又被否定,从来没有过一贯 的正确。他总是这样的,先前自认为做得对,随后又谴责 做错了,及时调整,以顺应环境的变化,有些事情,在五 十九次之多的调整中,一直自我谴责做错了的,很可能第 六十次调整时才察觉做得对。对了,错了,他都不说绝对 ,而说可能。肯定,否定,他都不说永远,而说现今。贤 人尚且无知,何况我们。

  我门只能了解万物的生命,没法查明生命的起因。我 们只能看见万物的出场,没法找到出场的门径。承认我们 的无知吧。有些人太糊涂,他们凭自己的智力获得某方面 的知识,便吹嘘那些知识如何了不起,并以专家自居。他 们不懂得,某些道理凭智力是学不到的,只有依靠某些道 理,道是妙道,理是真理,方能跳出糊涂状态。算了吧, 算了吧。糊涂虫是唤不醒的。他肯定他所肯定的,我肯定 我所肯定的,各行其是好了,对吗?

  孔子旅游卫国,卫国史官三人陪他座谈。

  孔子说:“你们的卫灵公,原是昏君,朝廷会议不来 主持,国际会议不去参加,一天到晚喝酒,听音乐啦看舞 蹈啦,要不就是打猎,网野兔啦射飞鸟啦。奇怪的是他死 后由你们给他定谥,不叫昏公而叫灵公。他究竟哪点灵? ”

  史官大韬先生首先回答。他读过周公《谥法》一书, 晓得灵字用在这里是贬义词,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才 谥灵。”

  史官伯常窍先生接着回答。他认为灵字既含贬义,又 寓褒义,说:“灵公洗澡,三位太太入盆伴浴,真不像话 。不过,忠臣史鱼有急事要报告,闯进浴室,灵公赶快抓 浴中遮裸体,不敢放荡,这也是事实。太太伴浴时他是那 样的放荡,忠臣面前他又是这样的肃敬。这就是为什么叫 灵公了。”

  史官[豕希]韦先生最后回答。他认为灵字是由天定的 ,不是由人定的,说:“灵公死了,准备下葬,先要问卜 。龟甲占卜两次。第一次的兆纹显示已竣工的大墓不吉利 ,必须另找墓地。第二次的兆纹显示葬在沙丘,孟津渡的 北岸,便吉利了。沙丘勘定墓地,深挖墓穴,发现石椁, 年代不详。石椁冲洗干净,椁壁刻有古文字曰:‘子孙象 不住,灵公迁移来此处。’可见灵公谥灵,由来已久,不 是咱们几个史官定的。灵字用在这里是褒是贬,咱们不清 楚,只有天晓得。大韬与伯常骞怎能明白呢!”

  少知先生向太公调先生连续提出四个问题。以下是他 二人的问答。

  问:“什么是丘里之言?”

  答:“先说丘里。以家庭为本位,以个人为单元,以 比邻为关系,以地区为范围,自然形成独特风俗的小社会 ,就是丘里,亦即乡村。这样的小社会,合聚异姓异名成 为同风同俗,分散同风同俗成为异姓异名。同风同俗是其 整体的同一性,异姓异名是其个体的特异性。同中有异, 异中有同。马有肢体、器官、皮毛、内脏等等,能解剖成 无限多的个体。你着眼于任一个体,永远找不到马。一匹 马牵到你面前来,你看见的是那无限多的个体的有机结合 ,雄立而具生命,这才是马。丘里也是许多个体自然结合 成的,其情形正如马。所以,山岭因叠积许多矮坡而形成 崇山峻岭,江河因容纳许多支流而形成长江大河,圣人因 团结许多丘里而实现天下为公。圣人向百姓输入观念,虽 有主义而不教条。圣人从中央推出措施,虽有政纲而不强 迫。年分四季,大自然不开后门,夏不赐寒潮,冬不赐高 温,庄稼才有好收成。官分多职,好国王不偏不私,要留 意各方面的工作,国家才有治。臣分文武,好国王慧眼识 别,要发挥每个人的特长,品质才整齐。物分万种,生存 方式不相同,自然规律最公允,不袒护任何物种,不虐待 任何物种,所以大道沉默,听不见响动。不响不动,正是 大道无为。无为,让万物好自力之吧,不去横加干涉。万 物自己晓得怎样为,该为的都为了,结果是无不为。故曰 ,无为而无不为。季节更改,时代变迁。祸福混成一团, 落到人间。李四说这是祸,祸害了李四。张三讥这是福, 福利了张三。所谓祸福,不过是一件东西的两面。是非缠 在一起,难以分辨。李四拼命求名,张三冒险弄钱,是非 观念相反,同样贪馋。所谓是非,不过是一条绞索的两端 。丘里虽然小,作为天下的缩影,亦有大观,好比储存各 种木材的森林,好比蕴藏各种石料的大山。研究丘里小社 会,所谓蹲点,会有哲学发现,如我以上所谈,这便是丘 里之言。”

  问:“那么丘里之言称之为道,够格了吧?”

  答:“不能那样说。统计物种,岂止一万。限制称为 万物,不过是用最高数量级代表无限而已。万在这里乃是 模糊概念,不可落实。宇宙者,宏观之最也。阴阳者,浩 气之最也。贯通宇宙,包裹阴阳,绝对无私,这便是道。 取名为道,不过是用无处不有的道路代表无限而已。道在 这里同样是模糊概念,本来无名,不可确指。本来无名的 取名为道了,不可确指的确指为路了,已经不够格了,你 还要用丘里之言比道,那就更加不够格了。那个无限的无 名的模糊概念飞跑在前,快马都迫不上,何况看家狗。这 是比喻,请原谅吧。”

  问:“天地四方,这六面体的空间内,每一物种是怎 样起源的?”

  答:“空间分出阴阳二气,形成对立,有时候互相抗 拒,有时候互相料理。时间引出一年四季,依次顶替,前 一季生后一季,后一季杀前一季。这样的环境里,最初出 现有机分子,其名曰几。顺从的几被环境爱惜,逆反的几 被一半憎弃,乃有微生物勃勃然乍起。后来雌雄分立,通 过性交,两性生殖遂成惯例。物种演变过程,安全孕育危 险,危险孕育安全;祸害转成福利,福利转成祸害;低速 调到高速,高速调到低速。一切活物禀赋阴阳二气,阴阳 聚合便是生,阴阳散离便是死。我所说的这些事实,有案 可稽,从形式到内容,乃至细节,都是能认识的。继承总 是在创始的后面,乍起总是在回落的前面,碰壁就会向后 转,终点同时是起点,此乃事物变化的规律,客观存在的 必然。我们能谈论清楚的,我们能认识透彻的,仅局限于 物质世界而已。悟道的人不回溯万物的起源,也不预测世 界的未日。事涉玄境,超出言诠与思考的极限,谁也说不 明白,所以不说为宜。”

  问:“齐国国都,稷门下面,有个自由论坛,我去听 过辨论。谈到事物的变化,接子认为有原有因,季真认为 无缘无故。这两家的看法,考之以实情,验之以真理,谁 正?谁偏?”

  答:“鸡鸣狗吠,众所周知,并非无缘无故。但是, 专业人士也说不明白某鸡某犬某一次鸣吠的原因,更测不 准下一次将怎样鸣吠,有原有因又从何谈起呢。变化着的 事物,小到质子,瞧不见内部结构,大到宇宙,望不见外 部周廓。研而究之,便会发现,所谓有原有因,所谓无缘 无故,这两家的看法都未能跳出物质世界的局限,都不妥 当。有原有因,执着于有,太实了。无缘无故,迷失于无 ,太虚了。一定的形式,一定的内容,物质才能够存在。 无形式,无内容,那是道,在物质结构的虚空处。物质, 可以言诠,可以思考。道,愈言诠愈思考背离愈远了。怀 胎在腹,要生的挡不住。停尸在床,已死的挽不回。生死 现象摆在我们眼前,够近了吧,还是看不透其中的奥秘。 所谓有原有因,所谓无缘无故,不过是我们心头拿不稳, 悬拟的假设而已。我们面对事物的变化过程,来路迢迢望 不见头,去路遥遥望不见尾。既然没头没尾,说了也是白 说,因为说来说去不过是物理学。有原有因,无缘无故, 作为立论的根据,始终局限于物质世界。道非物质,哪能 实而有之。物质实有,哪能虚而无之。本来是无名的模糊 概念,取名为道,借了道路这个物象,便于众人接受罢了 。认为事物变化有原有因,认为事物变化无缘无故,这两 家都困在物质圈内,哪够得上悟大道呢。悟道的人整天谈 物,谈的仍然是玄学。不悟道的人整天谈道,谈的仍然是 物理学。道在物的终端,亦即物质结构的虚空处,谈也罢 ,不谈也罢,都没法表达出来,因为道是模糊概念。我们 的态度应该是抛弃谈与不谈的方法论,面对玄境,悟得此 处是理论的终端。”

  则阳游于楚,夷节言之于王,王未之见。夷节归。彭阳见王果曰: “夫子何不谭我于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彭阳曰:“公 阅休奚为者邪?”曰:“冬则戳鳖于江,夏则休乎山樊。有过而问者 ,曰:‘此予宅也。’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 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许,以之神其交,固颠冥乎富贵之 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夫冻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风。夫 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 ,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桡焉。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 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 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 ,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闲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 。故曰‘待公阅休’。”

  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 师,人则从而命之也。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 ,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 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 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旧国 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 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间者也。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 终无始,无几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阖尝舍之!夫师天而 不得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 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其 合之也,若之何!

  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从师而不囿,得其随成。为之司 其名之名嬴法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 无岁,无内无外。”

  魏莹与田侯牟约,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剌之。犀首公孙衍 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仇。衍请受甲二十万 ,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 。忌也出走,然后抶其背,折其脊。”季子闻而耻之,曰:“筑十仞 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 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也,不可 听也。”华子闻而丑之,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 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然则 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惠之闻之,而见戴晋人。戴晋人 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 ,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 ,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 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 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 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君曰 :“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客出,惠子见。君曰:“客, 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惠子曰:“夫吹管也,犹有嗃也;吹剑 首者,吷而已矣。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 一吷也。”

  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子路曰:“是 稯稯何为者邪?”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 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 与之俱。是陆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 “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己也,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 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 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 ,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其实亦灭裂而报 予。予来年变齐,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蘩以滋,予终年厌飧。”庄 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 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 萑苇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并溃漏发,不择所出,漂疽疥 癕,内热溲膏是也。”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 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见 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 !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 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 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 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 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 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 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 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 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 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

  仲尼问于大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 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大 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 浴。史鳅奉御而进所,搏币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 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 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槨焉,洗而视之,有铭焉, 曰:‘不冯其子,灵公夺而里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 足以识之。”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大公调曰:“丘里者,合 十姓百名而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 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 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 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 私,故国治;文武殊材,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 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 ,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 材皆度;观于大山,木石同坛。此之谓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则 谓之道足乎?”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 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 ,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 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少知曰:“四 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 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 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精 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 。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 所起,此议之所止。”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 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 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斯而析 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 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 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远也 ,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 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 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 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 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 有所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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